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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影渐斜

  王向东

  “爸、妈,我走了。”

  “路上慢点,到了记得打电话。”母亲一边轻声嘱咐,一边送我出了家门。父亲不声不响地跟在母亲身后走了出来,看着我上车,缓缓驶离,像往日一样。

  车子在熟悉的路上行驶了好一会儿。无意间,我透过后视镜看见身后道路的尽头,父亲仍站在夕阳下,努力地向车子这边张望,越来越小,最后消失在暮色里。我的泪水突然间涌了上来。

  父亲年轻时是我们那座小县城里一道独特的风景,可谓“北地之雄健与南人之文秀”恰到好处的结合。父亲身材高大挺拔,玉树临风,自有一股磊落气度。虽然是地道的北方汉子,他的面庞却没有棱角分明的粗犷,反而多了一份清癯俊秀,鼻梁上总架着一副秀郎架眼镜,镜片后的目光沉静而睿智,平添了浓浓书生气。

  在出众的外貌之下,是足以匹配其风仪的才华与仁心。父亲是医学系高才生,天赋极高又能持之以恒学习钻研。在我的印象里,闲暇之余,他总是独坐桌边,就着一盏孤灯,逐字研读医学著作和相关期刊。尽管身处偏远小城,父亲却从未囿于山川。他的思想始终与医学的前沿脉动同频共振。手术台上,父亲是病患性命所系、全医院倚重的“一把刀”。无影灯下,他眉峰微蹙,眸光如炬,每一个动作精准如丝线穿针,又蕴藏着艺术般的流畅与美感。那不仅是技术的展现,更是用心守护着生命的尊严。无数个深夜,父亲常常被急促的敲门声唤醒,披上衣服便冲入山城夜色里。医者仁心,他对每一个病患都尽己所能,倾尽全力。

  那个年代,小城设备终究有限,常不得不将重症患者转送省城乃至更大城市的医院。然而,数年如一日,父亲的上千例转诊诊断从无错漏,让无数名医大家记住了这座小城里的“神医”。一位辗转多地未能确诊的病人,抱着试一试的想法,被送至父亲的诊室。父亲仔细问诊检查,翻遍大量病例文献,最终锁定为一种极罕见的病症。多位知名专家初时质疑,却在反复核验后惊叹不已——父亲的诊断不仅精准,拟定的治疗方案更成为他们认定的最佳方案。

  面对大城市的著名医院三番五次递出的橄榄枝,父亲婉言谢绝:“这里的百姓更需要我。”声音风轻云淡,却又是如此的从容坚定。

  父亲的世界远不止于手术台方寸之间。他擅长书法,每逢春节,家中求写春联的同事朋友纷至沓来。他精通多种乐器,一曲二胡《二泉映月》哀婉凄楚,令人潸然泪下;一转笛声《扬鞭催马运粮忙》欢快嘹亮,让人心旷神怡。他还是篮球场上的得分后卫,突破、起跳、投篮,动作潇洒利落,引来场边阵阵喝彩。

  所有这些光芒,最终都融化于父亲待人接物的温暖与厚道之中。他对待病患极富耐心与同情——视年长者如父母,视同龄者如兄妹,视幼者如子女。在家中,他与我母亲一同操持,将小小居室收拾得窗明几净,一尘不染。他白大褂的领口永远白净。我们的衣服即便打着补丁,也总是干干净净,散发着肥皂的清香。

  这就是我年轻时的父亲。他像一棵大树,不仅以自己的枝繁叶茂成为风景,更以其投下的广袤荫凉,庇护着、滋养着他所关爱的一切人与事。

  岁月不居,急景流年。

  不知从何时起,父亲的背影开始单薄了。原先笔挺的腰杆渐渐佝偻,像是一棵不堪积雪重压的老松。他走路不再生风,而是拖着步子,步履蹒跚。那双曾经稳执手术刀、救死扶伤的手,如今青筋凸起,布满老年斑且颤颤巍巍。

  父亲变得邋遢了。花白的胡茬参差不齐地冒出,永远整洁的衣服再也不见,取而代之的是领口松垮的旧衫和褪了色的旧裤,有时还沾着饭渍。

  更让人忧心的是,父亲越发孤僻了。从前最爱热闹的他,如今避人如避仇。亲戚来访,他坐在角落一言不发;老同事聚会,十请九不应。手机音量开得极大,他自己却在一旁打盹,涎水湿了前襟也不自知。

  回想这些,我的愧疚之心油然而生。这些年我们做儿女的忙着东奔西走,很少真正停下脚步关心过父亲。

  直到有一次,父亲因病住院,做了全面检查。大家才知道父亲早已得了老年病,小脑严重萎缩,听力下降,几近失聪。这些年来,他饱受病痛的折磨,为了不给家人增加负担,一直默默忍受。父亲衣服的口袋里装着一个小本子,从不离身。一次在他睡着的时候,我偷偷掏出来翻看。本子上的字七扭八歪、笔画凌乱,却详细写着全家每个人的生日,以及要叮嘱的话。

  那一刻,我忽然明白,父亲并非变得孤僻了,他只是老了,但他的爱从未褪色,只是沉淀得更深,深到需要用心才能看见。

  车窗外,雨声淅沥。我仿佛看见了父亲——曾经那个英俊潇洒的年轻人,穿越数十载光阴,回到了我的身边。

  父爱如山,沉默而亘古。纵使山色已秋,但依然在那里,为我们遮风挡雨。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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